「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他的?」
「那晚接到電話,知道倪向東真正死因的時候。」
會議室里,趁人還沒到齊,小陳偏過腦袋追問童浩。
因孟朝生前的委託,南洋警方立了專案組,決定重啟包德盛的案子。經櫻花落海洋法醫詳細勘驗,確認徐家墓地里的碎骨確實是倪向東的,並且發現死者頭部生前曾遭鈍器擊打,導致顱骨多處粉碎性骨折。
「既然吳細妹已經承認了殺人,為何又要在兇器上撒謊呢?除非——」
「除非在她之後,還有人補刀,」小陳點點頭,「而這個人,很大概率就是徐慶利。」
「沒錯,如今讓徐慶利自己開口認罪是不可能了,我們只能寄希望於吳細妹的證詞。」
老馬推門進來,夾帶著一股子撲面冷風。
「吳細妹死了。」
這是他落座後說的第一句話。
「什麼時候?」童浩猛地竄起來,「前天審訊時候不還好好的?」
「今早上剛接到的消息,說是昨晚企圖暴力越獄,瘋了一樣打砸,還去搶獄警的槍,多次攻擊警方,屢次警告無效後,被當場擊斃了。」
「為什麼突然要越獄?她明明答應我們出來作證的。」
「其實,我懷疑是自殺。」
老馬手點著桌子,目光也跟著向下。
「大概她已經從哪裡知曉了曹天保的死訊,如今心如死灰,至於徐慶利怎麼判刑,她已經不在乎了,一心想著快些追趕上丈夫和兒子,一家人去那邊團聚吧。」
童浩張了張嘴,罪有應得四個字,卻怎麼也說不出來。
即便怨她連累了孟朝,可眼前總浮現出那晚她流著淚下跪的樣子。一想到她這短暫的一生所歷經的種種坎坷苦楚,心底對她的恨意便漲而又消。未經她的難,他沒資格勸她良善,若自己身處她的位置,跟她一樣的走投無路,興許做得還不如她。
「徐慶利一個電話,直接滅了曹小軍一家,」楚笑嘆口氣,「三條人命,無一倖免。」
「四條,」童浩喃喃道,「還有孟哥。」
一時間無人搭茬,只有微弱的嘆息伴著空氣中的浮塵,飄舞,落地。
還有幾天便是農曆新年了,然而街頭巷尾的歡喜熱鬧與這間屋中的眾人無關。
氤氳霧氣蒙住了窗戶,白汪汪的一片,就像是他們此刻的處境,被困在了凜冽的冬天。
「眼下案情走到關鍵階段,原本想以吳細妹為突破口的——」老馬搖搖頭,「現在很難辦,沒有實打實的證據,徐慶利又咬死了不肯鬆口。這小子精明得很,知道侮辱屍體罪撐死熬個三年,而故意殺人則是要挨槍子的。」
「那死無對證了?」小張梗著脖子,「難道我們就眼睜睜看著他鑽法律空子,監獄裡待上個幾年,然後下半輩子逍遙法外?」
「不,肯定有,一定會有證據的。我們再找找,肯定會有。既然他做了,一定會留下什麼痕迹,只是——」
童浩紅著眼,胡亂翻看著桌上的材料,動作太大,不小心把一摞報告碰到地上,散亂了一片。
「只是我們暫時忽略了,這世上根本不存在完美犯罪,一定有證據,一定會有的——」
他一邊嘟囔,一邊手忙腳亂地撿拾。一旁的楚笑看不下去了,彎腰過去幫忙。
「童,你冷靜點,都弄亂了,」她抽出幾張現場照片來,「你看,這是倪向東的,你把倪向東和劉呈安的材料混一起去了,你別收拾了,還是我來吧。」
童浩傻站在那,直愣愣地看著楚笑重新整理凌亂的紙張,將倪向東和劉呈安的材料一點點分開。他手中還攥著那張照片,真正的倪向東正隔著十多年的光陰,冷漠地睥睨著他。
「倪向東是個睚眥必報的人,他不會甘心做徐慶利的替死鬼的,他不會白白亡命,他一定會伺機報復。」童浩看看手裡的倪向東,又歪頭看看地上的劉呈安,語氣遲疑,「等等,我想他已經告訴我們了。」
「什麼?」
「石頭,擊打頭部的那塊石頭,石頭就是證據。」
楚笑狐疑地望著他。
「你清醒一點,倪向東的案子已經過去十多年了,而且又發生在南洋省,當時的石頭早找不見了——」
「不,在琴島,那塊石頭就在琴島的浮峰上!」
童浩抓過劉呈安的驗屍報告,快速瀏覽。
「倪向東讓當年的案子又重新演繹了一遍,只是這次,死者變成了劉呈安。」
他起身,兩手控制不住的打顫,激動到語無倫次。
「咱們被騙了,又被人牽著鼻子走了,徐慶利你可以啊,一個手法敢玩兩次!」
老馬打斷了他的自言自語,「童浩,你好好說,想到什麼了?」
「我有一個猜想,我覺得咱們又陷入了某種先入為主,就像一開始,見到頭皮就誤判曹小軍死亡一樣,如今咱也將其他命案,先入為主的歸到了曹小軍身上。」
「可是李清福是有人證的,」小陳提醒道,「別忘了,那個名叫爍爍的小孩,不是全程目擊了?」
「對,李清福有人證,但是劉呈安沒有。也許最初攻擊他的人是曹小軍,可是最後要他命的人,會不會是徐慶利呢?」
童浩將李清福與劉呈安的屍檢報告並列放在一起,向眾人展示。
「人的行為具有某種慣性,如果是曹小軍,他時間緊迫的情況下,大概率會像殺李清福一樣直接抱著腦袋磕後腦勺,但是劉呈安不一樣,致命傷在正臉,是鈍器擊打頭骨,顱骨粉碎性骨折,就像——」
小陳摩挲著下巴上的青胡茬,「這死法,就像是倪向東。」
「沒錯,當時徐慶利為了偽造身份,用石頭砸向自己左臉,那他在打自己之前,會不會也用了同一塊石頭,先打死了劉呈安呢?」
老馬點頭,示意他繼續。
「當年曹小軍和吳細妹誤以為殺了倪向東,沒想到徐慶利黃雀在後,那麼如今會不會是同樣的情形呢?徐慶利被警察圍困在山上,為了不暴露自己身份,殺了劉呈安滅口,而如今曹小軍死了,他又順理成章地把所有人命案都推了出去。」
童浩說著說著,感覺思路豁然打開。
「我覺得某種意義上,今天的劉呈安就是十多年前的倪向東。既然我們找不到倪向東一案的兇器,那我們就去找劉呈安的。我隱約記得徐慶利被何園扶下山的時候,兩隻手空空的,什麼也沒有。所以,我猜想那塊作案的石頭他肯定沒來及處理,弄不好還在山上。眼下只要找到那塊石頭,我們就能找到真相。」
「我覺得你分析的很有道理,劉呈安的案子確實可以重新調查,只是有一個問題——」
老馬面露難色。
「你知道浮峰有多大嗎?」
童浩背靠著棵歪脖子樹,扶著腰,氣喘吁吁。
已經是第三天了。
他們一次次地返回案發現場,可是仍沒找到那塊石頭,那塊足以定罪的石頭。
天色陰霾,嵐風刺骨,空氣中瀰漫著山石的腥氣。
天氣預報說,今晚上會有場急雨,而他想在雨落下來之前,自己再來找一遍。
老馬擔心的沒錯,浮峰確實是大,而要在連綿群山間尋找一塊不起眼的小石頭,著實如同大海撈針。即便是上面增派了人手,這每天地毯式的搜索下來,工程量也不算小。更何況日子一天天過去了,他們仍一無所獲,只怕再耽擱下去,等人心一渙,這效率就更低了。
童浩仰臉盯著逐漸昏暗的天光,心急如焚。
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,一旦雨水沖刷掉石頭上面的指紋和血跡,那他們便將失去目前唯一的線索。
他一邊弓著身子撥開荒草,一邊在心底暗自祈禱。
「劉呈安啊劉呈安,我是來幫你的,如果你不願枉死,如果你真的有在天之靈,請現個身,給我一點暗示,就像那晚的電話一樣——」
話音剛落,他身後的灌木叢沙沙作響,童浩驚恐回頭。
「你給我個暗示就行,不用真現身啊——」
一個佝僂黑影晃了出來。
「幹嘛的?」
來者並非劉呈安的冤魂,而是一個裹著麵包服的大爺。右腿旁是一條小狐狸犬,此刻正跳著四隻小腳,止不住地狂吠。
「你鬼鬼祟祟準備幹嘛?」大爺逼近一步,「是不是想放火燒山?」
童浩搖搖頭,略微疲憊地遞上證件。
「警察,來辦案的。」
老人一聽是警察,瞬間來了勁頭,幾步靠了上來。
「誒?是不是為了查上次那個案子?」他胳膊肘捅捅童浩,「上次那個疤疤臉現在怎麼樣了?我就說他看著不像是好人,一查,果然是罪犯——」
「大爺,具體的案情我沒法透露太多。」
「明白,大爺都明白,嫩你們有保密原則,」老人沖他擠擠眼,「嫩辦案,我們老百姓放心,還能讓罪犯跑了不成?那不成吃乾飯的了?」
幾句話正戳中童浩心窩,他胡亂應和著,轉身繼續低頭尋找,而大爺則跟著小狗一起,追在他身後喋喋不休。
「就是可惜後來那個小保安了,嘖,年紀輕輕就讓人給害了,要我說,那個疤疤臉真不是個玩意。
「對了,小保安他媽前幾天還來山上燒紙來著,讓我制止了,大過年天乾物燥的,哪能燒紙?一不小心點了山,她就得進去跟疤疤臉一塊兒過年了。
「哎喲,現在那個疤疤臉定罪沒有?嫩怎麼判的?可別讓他跑了,我好不容易逮住的——」
「大爺,這天馬上黑了,一會還下雨,路不好走,您先帶著狗回去吧。」
「好好,要不說人民警察最貼心呢,一邊工作,還一邊關心我們,」老人笑著退了幾步,「你叫什麼?回頭大爺我給你寫封表揚信——」
「大爺,甭客氣了,快回家吧。」
童浩敷衍了幾句,快步將老人送回山間小路,可沒想到,一會兒功夫大爺又自己掉頭回來了。
「等等,我還有件事,要嫩幫忙伸冤。我前幾天讓人給騙了,還說什麼專家呢,就是個騙子。」
童浩冷下臉來決意不去理會,徑自在草叢中翻找,而大爺和狗跟在他屁股後面各說各的。
「我前陣子吧,撿了塊雞血石,石頭縫裡色澤那個鮮艷,一看就是個寶貝,找了個專家估價,結果屁都不懂,非說是我自己沾著血抹上去的,天地良心,我騙他幹什麼,那石頭真是我在山上撿的——」
童浩忽然一愣,挺起身子,直勾勾瞪著老人。
「大爺,你剛才說什麼?」
「我說,我撿了塊雞血石,狗屁專家非說我造假,我活了快七十歲了,從來不騙人,他這是誹謗——」
「在哪兒?」
「就在山上草窠里撿的。」
「不是,」童浩一把抓住大爺衣袖,「我是問這石頭,現在在哪?」
「在我家,怎麼了?」
大爺眨巴眨巴眼,笑了。
「怎麼,你也想開開眼?」